一 母亲养了几只鸡,一黄两黑。我有时坐在石阶上,看它们闲庭信步,觉得它们是有资格谈论幸福的。 它们吃喝不愁,除了充足的人类饭菜,母亲还会请人从乡下带来谷和糠,以保证粗粮和细粮的搭配。每当我们翻挖那一小垄菜地,它们便会兴奋地跟随左右,抢着啄食地里的蚯蚓。 它们没有工作压力,有时候生蛋,有时候不生,不管生与不生,都没有KPI考核,无关生活,全凭爱好。 它们的天地足够宽广,从东面的小竹林到西边的老柳树,四季不同,看不完的风景。它们偶而结伴远行,但也仅限于相邻两幢楼底。对于除此之外的世界,它们似乎没有征服的雄心,也没有那个兴趣。 它们有一个牵挂痛爱它们的人。因为它们,母亲尽量不出远门,常常牵挂着它们的窝里的稻草是否干爽,偶而路过的野猫是否不怀好意。 它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有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要死就死在你手里。等到哪天母亲决定让它们加入节日的盛宴,它们或许是心甘情愿的。 楼上有只卷毛的大狗,每天傍晚路过时,总要对着母鸡们吠叫两声。作为一只被阉割的、整日困在阳台、依靠谄媚求得一日三餐和片刻放风的生物,它大概是在向这几只自由散漫的鸡致以羡意或者醋意。 二 去年夏天,在号称天下最美的草原,主人热情地带领我们参观“全球最先进”的奶牛养殖场。我们看到,一个巨大的转盘上,一头头奶牛十分听话地挤进一格格小笼,让自动化的吸奶器抽去它们的乳汁,然后又一头接一头相跟着回到牛圈,默默地咀嚼干草。 所谓蓝天白云青草,那大抵是美好的想像,名字叫做广告。事实上,今天绝大多数的奶牛自从到达哺乳年龄,一生便局促在栅栏,只剩下进食、怀孕和挤奶三个主题。它们不断地怀孕,以刺激乳汁的分泌。它们根本不知道配偶的模样,人类甚至在它们受精之前,就己经决定了它们孩子的性别。它们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子女,更无法亲自喂它们一口奶,便被赶上转盘,为人类供应源源不断的乳汁,直到挤无可挤的那一天。 还有一种牛,统称为肉牛,它们不需要挤奶,生命的主题被定义为长膘。由生到死,它们被镶嵌在完整的产业链中,从选生到育犊到育肥,一次次被转场,在最后的育肥周期,它们完全被限制在只能立和卧、连转身都无法实现的小格栏里,无休止地被填食,刻意让肌肉松驰、肥膘充盈,只为人类那一口嫩滑细腻的享受。 不知道这些牛类倘若和人类在天堂相逢,会发出怎样的控诉。不过,听完那些人类的境遇,它们或许又会得到某种安慰和平衡。 三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个巨大的转盘,人们拥挤着相跟着,寻找属于自己的栅栏。 那一幢幢的楼房,被分割成一间间带锁的栏笼,有的叫办公室,有的叫商品房。我们从这间转到那间,用各种各样移动的盒子传输着,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从春到秋,年复一年。
我们最现实的追求,是拥有一间更大的栏笼,里面有更宽绰的写字台或者席梦思,我们把它认作属于自己的天地,认作成功和尊严。 我们像秋天的田鼠,不知疲倦地追寻食料,期盼着有一天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每当看到别人家的仓库,又总觉得还不够,于是又匆匆出门,即使外面己是寒冬也要顶风冒雪。 我们以上帝的名义让自己放风,在会飞会跑的盒子里来回,在人山人海的“大自然”撒尿拍照,然后发到朋友圈证明活得真好。 我们不停地发明和创造,声称未来更美好。但是,我们创造了互联网,却把自己牢牢地粘在网上;我们创造了手机,却再也抬不头颅。我们走得越远,越紧密地捆绑。 我们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美好塞进下一代的账号,最重要的是帮助他们早日适应那只转盘的旋转,学会从这一格挤到那一格,学会在逼仄的栏笼里坐卧自如,谈笑风生。 我们告诫他们,一定要跟上旋转的速度,一定要表现出奶量无限的能力,一定要击败企图上位的对手,一定要有立足之地,一定不能被巨大的惯性甩出行列。 我们热爱这个转盘又诅咒它,我们彼此踩踏又彼此吸吮,我们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我们相要逃离却又紧紧相拥,我们向往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鸡却命中注定是一头转盘上的牛。 四 别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只幸福的鸡,我也不知道。 原创 转载请注明来自交易之家论坛(jiaoyizhiji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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