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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翰墨人生》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到底是书法艺术先影响了我的人生思想,还是我的人生思想先影响了我的书法艺术!到目前为止,它们都还在相互不断的影响着,人生中某一感悟可以引领书法的走向,书法中某一认识可以定位人生的坐标。这让我不禁想起前些年一次难得的机缘来:
一次,陪家人去离家不远的寺院上香,见一白眉老和尚正写毛笔字,这老和尚在我们乡间是书名盖过了佛名的,这相见,果然名不虚传!细看老和尚毛笔字字里行间隐然透着一副磅礴厚重之气!这可巧,可是遇到同门高人了,也不嫌冒昧,厚颜当着老和尚把平日练的字细细写了一遍,一笔一字都写得一丝不苟、认认真真。老和尚却看得直摇头,不住念道:“太认真了!太拘泥了!全都反过来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问老和尚,道:“不好?”心中确凿不明白,自古心来,学书者无不把这些名家法帖练得烂熟于胸,老和尚就是因为把这字写得出神入化,才是书名盖过了佛名!而我自己练这颜字时,尤其下了苦功的。
老和尚叹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太好了?”我更是疑惑不解了。
老和尚点头道:“很好!这原本就是很好的!只是还不是最好,还没得意忘形!”
我道:“得意忘形?”
老和尚又点头道:“嗯,不错——得意忘形!不过,欲忘形,须先得有形,若本身无形,又何以忘形?你这书法虽是练得太认真、太拘泥了,却是正合得形之法!这也是练书法必须的第一步!”
我似乎是有些懂点了,道:“老师傅是说我这书法只徒具形式而无神气?”
老和尚望着我半晌,叹道:“不错,你倒还听得明白!你现在练这书法,也只是在练而已,虽认真到位,却是太拘泥了,死的!”
我又有些疑惑了,道:“拘泥?死的?”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拘泥,死的!是字在写人,而非人写字!你只是在练字而已!”
我说:“不明白!”
老和尚道:“其实明不明白也都不太重要,很多人很多事都能明白,可惜很多人都做不到!能悟道固然是好,关键还在于行道!”
我念道:“悟道……行道……”
老和尚道:“这就像我们做和尚的出家人,都懂得什么是济世救人、普渡众生,可真正济世救人、普渡众生者,却是少之又少了。尘世中虽有些人并不明白这些,但他们却做得很好,远比我们这些懂的出家人做得好得多!你要明白,懂,固然是好,关键还在去做!若是只懂而不做,那还不如不懂!”
我问那老和尚,道:“那我若想把这书法练到得意忘形,那该怎么办呢?”
老和尚笑道:“你问我这话,其实你自己这话里就已经答出来了。”
我愣了神儿,道:“答出来了?”
老和尚道:“你问要把这书法练到得意忘形该怎么办,这很简单,就是要练!苦练!勤练!用心练!熟能生巧,巧能生精,若是练得精了,离‘神儿’也就不很远了。你若是写字时候能自觉到舒服、享受了,那就是你在写字,而不是字在写你了——这字,也就活了!字一活,也就自然是有神气了。说你那字太认真、太拘泥,并非是要你随意乱画一通,你还没练到‘随意’这地步来,你现在才练出形,还没练出神,你若真练出了神,也就自然随意了,也就自然无形了!”
我惊道:“无形?”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有神无形,就是得意而忘形!这是很难练得到的!众人看我把那颜字写得神气,都只道那颜字博大精深,却不知万般书法都是一样,只是写字的人不同罢了。我十二岁学这颜字,二十岁出这颜字。以后二十年,苦习其它书体,到四十岁再入颜字,到那时,方才勉强做到‘得意’二字了,可于‘忘形’,那也是再五年过后的事情。此后多年来,我练这书法从无间断,至今才勉强可称得略有小成。可见想练到这得意忘形是甚难的,而这得意而忘形也还称不上是真正的至高境界!”
我道:“还称不上?”
老和尚点头道:“称不上。真正的至高境界是无形无意,信手而至、浑然天成!嘿!嘿!这说来就有些玄乎了,这除了苦练外,悟性灵心却又是必不可少了。不过,这也只是我这么想罢了,我是没练到这境界的。想,也只是空想而已。其实,有又岂只是颜字?世间万般书法都是一样,只要肯苦练,都是能有所成的,就是再平常的一种书体也一样!其实,这又何止是书法?世间万般事物也皆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玄乎的东西都是说来唬人的,而那些看似神奇的东西也都是苦练出来的!只要肯去练,也就不神奇了。”
老和尚看我一副茫然神色,笑道:“说这么多,你也糊涂了。你只记着:‘笔练形,心练神’,记住,练字不仅是要用笔,还要用心。至于悟性与灵心,那不用急,急也急不来的。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悟性,你若叫孩童来悟老者之心,那定然是悟不出来的。这就同书法上的悟性灵心一个样,只有书法练得精深,对书法的悟性才会越高。这是水到渠成之理,不用去太费心的。”
我若有所悟,道:“老师傅指的悟性,是不是要全身心的投入,全身心的去努力!只有达到了更高的境界,才会有更高的悟性?”
老和尚笑而不语。
后来我是自觉了,老和尚其实也有打诳语的,他是太抬举我了,我那字远没有他所说的“得形”境界,最多也只算是才一只脚入门罢了。至于老和尚后面更高深的论述就更非我这般拙笔拙心所能涉及了。倒是那次谈话很有意思,论的是书法,开的却是心窍;写的是毛笔字,得来的却是人生!至于那老和尚,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一直都在想他那笔下写来的,会是天地间万物苍生呢?还是方寸间的一粒尘埃呢……当真是高深莫测,未得而知呵!
正式学写毛笔字是八岁的时候,教写字的老师与我曾喜欢的那些好的字一样有魅力,让我感到喜欢与崇拜!如今许多年过来了,我与老师之间的情谊如陈酒佳酿般越来越是淳厚浓烈,这让我相信,这就如同人们对书法的喜爱感受一般,这是与个人的人格结构密密相关联的,书法不仅仅是文明传播的形式,更是华夏人民借以抒发情怀、体现个人魅力的独特物种!
书家的字写得好不好,很直接的取决于其自身的审美观,而自身的审美观又源于自幼生长的生活环境与条件自觉与不自觉的影响。由此看来,一个真能写好字的人,单凭练还不完全,这从小形成的审美观还成了根本!也难怪各行都有“童子功”一说,幼时的生长环境与条件就是一个“心模”,什么样的环境条件造就什么样的人,这里的“人”指的是“思想”!都说“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从一个人的字迹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这话有理,但并不完全。佛家说:相由心生。我觉得字也由心生——若用把这话用在一个喜欢书法的朋友的字上就更贴切了:字的风格不一定是与书写者的行为、个性完全吻合的,但基本是与其本身的思想取向吻合的。思想本是超前于本身行为的,有人行为不怎么样,但绝不代表其思想就不怎么样,就如一个人书法不怎么样却不代表其对书法艺术的认识不怎么样一个理。什么样思想取向的人就写什么样的字,这是诚然的!书家都是尽量把自以为好的、美的一面用书法艺术体现出来,就没听说某某人的书法艺术是尽力体现自以为丑陋不好的一面来!若说书法是一种术,那人生即是这种术所对应的道了,当人生与书法相辅成了,那书法艺术也就出来了——虽不一定能与自身相实,也算得是自己的思想观吧!
小的时候看到有些字写得特别漂亮:刚劲的、娟秀的、雄浑古拙的、清雅超俗的……同样的字居然能让自己产生这么多不同感受,真是不可思议呵!书法的美与人类的美竟是这么近似,可以说人们对万千事物的审美观均出于人类对自身美的一种扩张,不管是形体美,还是精神美,这都是能让人叹服的。这其间的不同之处却是人体的美源于先天,而书法的美却是通过书写者后天的不断模仿练习、通融借鉴得来的。
初时是一种喜欢,这就与小朋友们对自己身边某些人的言行所喜欢一样,进而这种喜欢就促成一种刻意的模仿。初时的模仿学习是稚嫩的,但小朋友们会把这种学习模仿加以常态化,并最终转化成一种自我形态表达的习惯,这种习惯久而久之即会成熟精练,并最终达到一种自然的自我的下意识。人类感观最直接来自于视觉、听觉,而视觉又是最为直接的感观路径。视觉直接结合于人们内心对不同事物的不同认知加以反应,进而形成各种不同的想象,甚至共鸣。可见,书法给人的视觉感是很重要的。
常有朋友开玩笑:远见一人,身形绝好,定为美人,近观之,却是歪鼻斜嘴、獐头鼠目……细部太过粗糙;也有另一感叹之说:偶见一人,近观之,其模样生得精致无比,樱桃口、柳叶眉、春葱指、凝脂肌……只可惜其臂长于腿、头大于身,不得不叫人扼腕呵。整体与局部的精致可能难求,但起码的一种和谐还是可以的。另外,也不难看出整体与局部是不可分割的、相辅成的,缺其一,皆有失,这与书法的结体、章法及点画、线条的相辅成很相似。书法线条、笔画再精致,若其结体、章法失调即无美可言;反之,书法结体、章法再合理,但其笔画、线条太粗糙亦难为上品;只有把书法的结体与笔画协调一致,方可谓自然和谐。
现在一些选美大赛中出现的选手在视觉感上都算得美了,但还想在这些硬件设施都到位的情况下从中优胜出的,却得更进一步了。由此,又生出了很多单一的选美类别:气质、才艺、形象……等等,这倒与一些朋友对书法的各种评论一样,只是,书法评论似乎更侧重于其中哪一般才是重中之重,而能像选美大赛最终还评出一位各项综合优胜者却是常被赏评书法的朋友们忽略。或许,有的朋友会说:书法艺术博大精深,精其一项已是难得,岂有面面俱到呢?这话倒有理,细心的朋友常能看出所谓的选美大赛中各个选手的各项发挥中,或多或少难掩做作的痕迹,也就不难想象其本身与这表演之间的距离了。书法艺术可能与之很类似,学方法或说懂其方法不算最难,难是难在懂了还能做得到,做得到了还能做得精、做得熟,只有这般做得精熟了才得习惯,只有习惯了才算得是自己的,而自己的信手而至即为自然本色了。这其间过程只怕非人人都能亲历之。
不管是选美还是书法或其它的模仿过程中,有做作痕迹都是难免且正常的,做作本就是对自身不熟悉的事物的模仿,这是一个自我进步完善的过程,也是一个奠定基础的过程。木能参天,在根,水可及海,在源,根源越深,上升的空间就越是广博;硬件越先进,软件的功能就可以得到更加完美的体现。精美的书法艺术同样离不开坚实深厚的书法为基础。只有奠定了坚实深厚的书法基础,才能在其后的艺术展现中达到随心所欲、信手而至的自然之境。
常遇到把艺术与大众脱离开来的神话,以至与书法不沾边的朋友们对书法生出了一种神圣而难以亲近的不可名状的感受。仿佛间,越是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才越是艺术的体现!无法理解的现象很多,若把其与艺术嫁接在一起就更加的难让人理解了,至少,我是不以为那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与书法艺术有关系——世间有高人,高人比常人高出一着是正常的,但硬说高人比常人要高出一大截、高出让正常人都无法理解了,那究竟是高还是不正常呢?
现下书法展厅效果所须的视角冲击力日益加剧,这即如在百花丛中想夺人眼目、万千人中独树一帜一样,只要是与众不同的、显眼的、让人在第一时间就能看得到且印象深刻的,想尽一切办法而努力为之,至于其后到底给人们感觉好是不好,倒并不那么显得重要了!一些特别的作品,乍一看,气势夺人,各种线条给人视觉冲击感都很强烈,可若想认出其所作内容却是难倒人了,或许一些谙熟古今诗词与书法的朋友倒能从其作品里个别能认得的字迹而推想出其全篇作品的内容来。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倒也不失为人们对现代某些书作品的一个好的观赏之法呵!
本无思想,又何必感慨呢?那定是让人当疯子了!本无书法,又何必书法艺术呢?那自当是鬼画桃符了!一个人想要在万千人的大庭广众之下引人注意的办法太多了:脱裤子、撒酒疯、披头散发、装疯卖傻……只要是与常态相区别的,可舍弃一切而为之!可这到头来,引人注意、夺人眼目倒是达到了——其间让人不解的还算好,让人恶心就不太好了!只不明白那些那么想吸引人注意的现象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不会真只是为了吸引人眼球而吸引人眼球吧——那倒是成功了!但想来更多的还是为了引人注意而让观者从众多选择中首选自己并加以欣赏吧,若真如此,却是得不偿失了!
也有很多字,乍一看,整体效果很不错,可多看两眼,就不那么耐看了,总是觉得还差点什么。这与朋友相交近似,一些朋友初见面感觉十分优秀,交得久了,发觉并非初时的很优秀了。这到底是自己的眼光太高,还是朋友初见面时的优秀太对不起其后的乏味呢?
——让人看不懂、看不明白的不好,让人一眼就看穿、看透的也不好,那要什么样的才是好呢?真是自己太挑剔了?能不能有那种无意间的恰到好处呢?
我也常想,是不是因前期的投入过甚而致其起点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峰,其后势自然难济了。若如此,可否平庸而起以显其后之劲势?思其效虽好,然会否又存在刻意为之之嫌而失天真自然之道呢?其实,自然天真之道又何尝不是点点滴滴的消融合和而最终达成的呢?只是那真正的恰到好处会不会是那种尽善尽美呢?而那尽善尽美会不会又是一种“死”呢——就像是老和尚所说的“太认真了!太拘泥了!全都反过来了!”日中则仄,月盈则亏。看来,这恰到好处不是那么简单的,那该是老和尚所说的 “信手而至、浑然天成!”才贴近一点,可那又该是怎么办呢?出家人说的话固然多是深而难以置信,但也有不少近乎人生的实在话!我想,老和尚说“一切都练出来的”,这话是在理的:练得高了,思想就自然深了,思想深了又自然可以往高处练了,一个是虚,一个是实,真到了虚实通融了,那就自然平和了!
佛家讲因缘合和才是大千世界;道家说自然天真方为大道;儒家以中正平和才是根本,看来这万法归宗皆离不得平和自然的,而这自然的形成又将经历多少相生相克、消融合和呢?而我真正历练的,到底是书法还是人生呢?
——摘录于合川《书画人生》第2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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