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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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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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5:18 | 只看该作者
2、一夫当关
关于樊於期的咸阳宫造反半日游,当时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樊於期率三千精兵,带着华阳太后和成蟜的手令,一大早便直冲咸阳宫而来。咸阳宫前,只守着十来个郎官。樊於期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上前便是砍翻。就这样,连闯两道门,都未碰到任何够分量的阻碍。樊於期心里嘀咕:不是吧,这造反也忒容易了些吧。
然而,在闯第三道门时,樊於期看见了一个人。
是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站在门正中央的人。
他就那么笔直地站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却自有一股力量,让人不敢轻犯。樊於期的突如其来,似乎并不让他惊奇。而樊於期剑上滴落的鲜血,也不曾让他有一丝畏惧。这人甚至连剑也没佩。他只是抬起眼睛,轻蔑地望着樊於期,以及他的三千精兵。他几乎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那意思分明是说:才三千人,为什么不是三万呢?
如此离奇的景象,并不在樊於期的预料之中。他生生止住脚步,朝那人行礼道:“客卿大人!”
李斯还礼,道:“中尉大人。”
樊於期很想上前一剑将挡路的李斯砍翻,但李斯那幅笃定的模样,却让他心里很是没底。他决定先问清楚情况,再砍不迟。于是问道:“客卿大人何以在此?”
李斯朗声应道:“秦王知中尉大人前来晋见,特命李斯于此门相迎。”
樊於期大吃一惊。莫非秦王已经知道我要造反了?那里面岂不是早有埋伏?
李斯笑道:“中尉大人何以止步不前?李斯愿以实言相告,此时咸阳宫内外,守卫不足三百人,中尉大人尽可放心前行。”
真正负责任的造反者,不会像阿Q先生那样:造反?有趣。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真正负责任的造反者,不掉别人的脑袋,便掉自己的脑袋,神经自然高度紧张。李斯越说里面没人,樊於期越是犹豫不决。
如果说此时樊於期心里在打响鼓的话,李斯的心里则是在敲闷锣。天知道,李斯并没有撒谎,咸阳宫所有的守卫加起来,恐怕也只有两百余人。而秦王嬴政就在咸阳宫里,万一樊於期硬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李斯早已觉得樊於期和成蟜之间存有阴谋,提请嬴政加强防备。无奈嬴政不肯相信,吕不韦更是不肯相信。嬴政将注意力都放在防备宗室作乱之上,如郎中令王绾、内史肆等,本可用来保卫嬴政的,却都被调了去防备宗室。在此危机关头,李斯自知重任在肩,他要以一个人的力量,拖延住樊於期,等候王绾和内史肆带兵来援。
樊於期和李斯对峙片刻,忽剑指李斯,道:“此乃缓兵之计,客卿欺吾不知欤?”
李斯哈哈大笑,大声道:“好一个缓兵之计。中尉大人果然智慧过人。只是以中尉大人之智慧,又何以为长安君所卖而不自知?”
李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点到了樊於期的要害。他早已在成蟜身上押上了他所有的赌注,如果成蟜真的要出卖他,他活该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李斯见樊於期木然不语,又道:“浮丘伯的苦肉之计,中尉大人以为怎样?”
浮丘伯的名字被说出,更是让樊於期慌乱。浮丘伯行踪诡秘,李斯又如何得知?李斯对他们的谋划到底知道多少?
李斯见樊於期乱了分寸,再道:“李斯有数言,特为将军计,将军愿听否?”
“说。”
李斯作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将军移步。”
对于李斯的口才,樊於期早有耳闻。经他一说,能让母鸡抢着报晓,公鸡尝试下蛋。其诱惑力之强,有如海妖塞壬的歌声,不可抵挡。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奥德修斯那样,用蜡塞住双耳,乃至把自己锁在桅杆之上,根本就不要听。
然而樊於期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尝试一下李斯到底有多神奇。他进入门内,但见宫殿空旷,并不像有埋伏的样子。可还有那第四道门,第五道门呢?
李斯道:“以樊夫人为饵,中尉和长安君演了一出好戏,几乎掩尽天下耳目,却并未能瞒过秦王。中尉大人对长安君仁至义尽,今日又因长安君之故,不惜擅闯咸阳宫,犯下弥天大罪。然而,长安君又是如何对待中尉大人,中尉大人可曾知道?”
“如何?”
李斯紧盯着樊於期,道:“敢问樊夫人何在?”
“尚在长安君府中。事成之后,樊某自会将其迎归。”
李斯诧异道:“夫人已死,中尉难道不知?”
樊於期大怒道:“胡说。”
李斯一笑,道:“中尉将夫人托于长安君,此乃以饿狼司肉、渴马护水也。夫人美貌绝世,长安君又正在少壮之年,淫欲正盛,夫人美色当前,长安君岂无染指之思?据李斯所闻,长安君并未恪守与中尉之约,而是一心要玷污夫人之清白。可怜夫人,为保全名节,不令将军蒙羞,宁投井自沉,不使长安君得逞。依李斯看来,夫人虽为自戕,杀夫人者,实长安君也。”
樊於期更怒,道:“客卿再敢胡言,休怪樊某剑下无情。”
李斯道:“中尉不信,请随李斯前来。”
樊於期心存疑虑,不知李斯欲带自己前往何处,自不肯行。李斯指着前面的偏殿,道:“李斯这就领中尉去见夫人。李斯若心存狡诈,中尉掌中有剑,两步之内,便可令李斯血溅当场,中尉何虑哉?”
樊於期这才跟随李斯,来到偏殿。偏殿之内,果然空空荡荡,只是在偏殿正中,安躺一人。樊於期近前一看,险些昏倒。李斯没有骗他,真的是他那阔别已久的妻子,宓辛。樊於期跪在宓辛身前,但见宓辛面容皎好,一如生时之美丽。长日以来,樊於期沉湎在温柔乡中,本已渐渐让宓辛在心中淡去。不想今日一见,虽远隔阴阳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却瞬间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着瑟瑟发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无意扰了夫人的魂灵,只是暗为夫人抱恨不平。可怜夫人含冤未雪,临死也未能见得中尉,还有四个孩子。李斯这才大胆起夫人于地下,当面向中尉陈情。”
李斯鼓动口舌,樊於期却根本没在听。他捧着宓辛的脸,笑中有泪,道:美人,给爷再笑一个。宓辛自然没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哼着:归来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丽;我渴望你的身体……为何你不看着我……无论美酒与鲜果,都不能平息我的欲望;你在我的血管里点燃欲火……我吻了你的嘴,多么苦涩的双唇,难道是血的滋味?……或许是死亡的滋味……归来兮,美人,和我亲嘴……
但见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说话又接吻,场面之阴森诡异,作为唯一的旁观者,李斯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面对现实吧,宓辛再也不会醒转。她并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亲吻唤醒。况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将是遥远而高傲的成蟜,却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两眼血红,仰天狂笑道:“区区一女子而已,何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么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时间,于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责。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樊於期一想也是,无论如何,十余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么说也值得他几滴热泪。李斯又道:“李斯闻中尉之名,如雷贯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夫人当日委身相从,也以中尉为盖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长安君而死,中尉不为复仇,反鹰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当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于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长安君的十万兵马应已杀回咸阳才是。长安君何在?中尉为长安君所卖也。本是里应外合,殊不知长安君却另有准备。秦王薨,继位者非长安君莫属。中尉弑秦王不成,中尉死,长安君则按兵不动,仍不失长为长安君,衣食富贵。万一中尉弑秦王成,中尉仍难逃一死,长安君必以中尉之头颅,为秦王复仇,示天下以大义,昭继位之正统。以李斯看来,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总之,樊於期被李斯游说得昏沉。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前来造反的。一时间太多的信息,让他承受有余,消化不及。樊於期于是道:“如此,计将安出?”
李斯信口应付道:“中尉纵不爱身惜命,也当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只是误信蛊惑,若悬崖勒马,犹为未晚。秦王与相国皆对中尉冀望甚深,当许中尉戴罪立功,领兵征讨长安君。擒得长安君,将功抵罪之余,更得秦王倚重。将军今日为秦之中尉,异日则为秦之白起、蒙骜也。”
李斯说到后来,言语间已是破绽百出。樊於期也觉得不对劲,正沉吟未决,殿外忽杀声一片。李斯喜形于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领兵赶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计,拔剑便砍李斯。李斯将将躲过,脑袋虽保住,头发却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转身便逃,樊於期提剑紧追。
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贼首樊於期,余者不问。”于是兵士纷纷投降。樊於期犹紧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为今天自己要呜呼了,大叫王绾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奋勇杀奔而出,这才有了前面城门逃出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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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5:35 | 只看该作者
3、生死一发
且说浮丘伯和樊於期结伴而行,前往与成蟜会合。途中,樊於期讲述的造反版本与真实情况颇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简要叙述如下:
入宫,
遇伏,
战,
血战,
死战,
不敌,
退。
Theend.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关宓辛的戏份被全部删除,李斯的戏份也是砍去十之八九。浮丘伯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樊於期并未说出全部事实。军人也有不爱武装爱红妆的时候,不仅喜欢美化自己的胜利,更喜欢美化自己的失败。又或者,战场如闺房,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再回过头来看李斯。李斯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剑,硬生生地将其头皮削去一片,只要再往下砍几寸,或者他躲闪得再慢那么一点,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
这个时候的李斯,体现出了一个职业官吏的良好操守,他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动荡时期,正给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机会,他哪里还顾得上盘算自己这点伤是否应该算是公伤,是否应该休一个带薪的长期病假,请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咨询等等。他仕途的终极目标还远没有实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停歇。是以,在这个时候,他不仅要向嬴政展览他的伤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华。
另一方面,樊於期的这一剑,也再次促使李斯开始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李斯这时三十八岁,照今天的干部标准来考量,几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确实留存有青年人的洒脱和锐气。大难不死之后,他体会到的并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辩:樊於期那一剑若砍得准,我也就立时死了;而正因为他没有砍准,所以我还活着。反过来说,我还活着,证明那一剑没有砍准,而因为那一剑没有砍准,所以我并没有死去。因此,只要我还活着,就证明我没有死,也不会死,死亡不会降临于我,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则证明樊於期那一剑砍得正准,而因为那一剑砍得正准,所以我就无法再活着。既然不再活着,自然也就不会感受到活着时候才有的恐惧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临,我也就将不再存在,于是更加不用为了死亡而担忧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再说樊於期虽然成功逃脱,却将华阳太后的手令留在了咸阳宫内。不消说,这个手令在第一时间里被秘密交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着手令上华阳太后的笔迹以及印玺,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动的双手,则泄露出他内心强烈的紧张和愤怒。这张手令,彻底暴露了华阳太后的立场,乃至整个宗室的立场:他们支持成蟜,反对嬴政。
这个手令,只是轻轻的几片竹简,在嬴政手中却显得沉重无比。这轻轻的几片竹简,意味着整个宗室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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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5:50 | 只看该作者
4、家族记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是统治着秦国的王,就早应该有了随时迎接谋反的心理准备。然而,面对宗室的背叛,嬴政却无法做到平常心,他有着双倍的愤怒。即,作为秦王的愤怒,以及作为嬴政的愤怒。前者的愤怒不难想见,后者的愤怒,则在于他被整个嬴氏家族抛弃,他成了一个被驱逐的外人。
在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观念也正在逐渐消失(请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区别)。作为现代人,已从家族中解放出来,摆脱了家族的压力和桎梏,却也放弃了家族的温暖和荣耀。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而当这个根源被抛于身后,人于是开始了流浪,漂泊在祖先曾经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却再也觅不到故乡。
古人云:人困则返本,穷则告亲。或许,中国人骨子里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只是对祖宗的崇拜。对中国影响最大最深的儒家学说,并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终追远之说,便是一种精神上的返祖现象。求天告地,祈神祷仙,固然是必备功课,但天地神仙为大家公有,并不会专为一人赐福,是以还不如求祖宗保佑,毕竟天地远而祖宗亲。
但凡去过一些保存相对完好的古村落,总会发现,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伟的建筑。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乃至伊斯兰教徒聚集的城镇,最辉煌最美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不为别的,因为无论宗祠还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观今天的城市,最奢华的却一般都是银行。当然,对许多人来说,银行里面所存放的,也正是他们的信仰。
我们在老电影里时常可见这样的场景:战士经过了万千险阻,终于和大部队会合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兴奋地说:“终于找到组织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们的组织。这种同祖同宗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是无可替代的。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同样,倾国与倾城,家人难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资源。灾难深重、战火频仍的中国,断裂了多少家族的记忆。生而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为遥远的祖先,却已不能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已永归于尘土。
时常有人言说,对国人之人性了解最为透彻的,首推鲁迅先生。在我看来,为鲁迅先生所特加关注的,乃是国人人性中阴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乱世,不得不持此以为敲打警醒。而为孔老夫子关注的,却是国人人性中明亮光辉的一面。一本论语,时隔千年,却仍能让人从中读出自豪,读出幸福。夫子可谓知国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为一世的话,从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刚好百世。百世之内,夫子知也。百世之后,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该会有怎样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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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6:04 | 只看该作者
5、真的要杀尽宗室吗?
且说嬴政召集嫪毐和吕不韦二人,商议对策。对这两个家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个宦官罢了,根本不配当人来看。吕不韦的可恨之处则在于,他偏巧不是一个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困觉,虽然现在他们不一道困觉了,但毕竟以前困过觉。这就是吕不韦的原罪,无论如何也无法赎还。倘无此原罪,嬴政又怎会受困于那漫天的谣言?
话说回来,嬴政虽厌恶此二人,但是,要对抗宗室,却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从心底鄙夷痛绝的人物合作,而且还要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对普通人来说,业已是很糟糕的体验,而对理应无所不能的君王来说,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样应对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吕不韦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来对秦国宗室还有所顾忌,一听嬴政的口风,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顿感自己的机会来了,正为宗室头疼时,宗室却玩起了谋反,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于是嫪毐嚷道,谋反?那还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国以后还怎么在国际上混。必须惩前毖后,杀一儆百。不管何人,只要谋反,就必须诛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嬴政听完,点了点头,又望着吕不韦,等待他发表意见。
吕不韦最近处境一直比较尴尬,他看到嬴政心里就发虚。谣言对他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嬴政轻多少。被别人奉承为秦王的老爸,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便宜老爸可不是好当的。他知道嬴政虽然表面上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却一定对自己恨得要死。吕不韦甚至因此而有了隐退避祸之意。他已经对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吕不韦连续拥立了两任秦王,功在不赏。对这样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赏,干脆也就不用赏了,直接杀掉拉倒。他上了年纪,是时候开始考虑能否善终的问题了。但是,一想到嫪毐这个贱人还在位子上,正威风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务中,他抱定两个凡是的原则: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对。凡是嫪毐反对的,他便支持。但这回是事关谋反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知道不能犯教条主义的错误,这次,吕不韦选择了支持嫪毐。
难得两个权臣的意见如此统一,按理说,这也将让嬴政的决定变得更加容易。嬴政却仍在犹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暂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咸阳宫智退樊於期,其救驾之功,更在领兵作战的郎中令王绾和内史肆二人之上。对此,嬴政无疑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嬴政于是再召见李斯,告以嫪吕二人之意见,并问李斯对策。
李斯也不沉思,脱口问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还是回答道:“背叛!谋反!”
李斯惊讶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闻言大怒。华阳太后的手令可是你李斯亲自交到我手上来的,你小子现在来和我装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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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6:26 | 只看该作者
6、李斯说,我看不必。
李斯见嬴政颜色大变,却也不惧,朗声问道:“臣敢问何为谋反?”
嬴政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太后亲下手令,直指寡人为窃国之贼,又复遣樊於期杀奔咸阳宫,欲置寡人于死地,而以长安君继秦王位。此不为谋反,何为谋反?”
李斯肃然道:“臣昧死上言。华阳太后之手令,辱蒙吾王赐观。臣有愚见,不敢不陈。手令所称,今据秦王位者,乃相国吕不韦之子,伪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继秦王之位,乃上应天命,下顺纲常,此乃天下共知,何来相国吕不韦之子?手令所云,实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驳也。历代先君不废宗室之意,盖以宗室为内援。勿使秦王之位沦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责也。若仅以一无稽无凭之手令,秦国宗室竟因而罹难,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炽,此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测,华阳太后因富有春秋,误信谣言,加诸遭逢挑拨,故而关心则乱,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说了半天,归根结底,是如何对此一事件定性的问题。这一层为他所忽略,也为嫪毐吕不韦二人所忽略。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次谋反,于是人为地将自己置于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绝境。但李斯的话提醒了他,在谋反之外,原本还有第二条路可选。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将事件性质从谋反改为误信,让嬴政眼前瞬间豁然开朗。
就嬴政个人而言,他是不愿意和宗室决裂的,至少在目前是这样。现在他执政的根基未稳,还不到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之时,正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况且,秦国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对家族成员具有的普遍约束力之外,更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它能证实嬴政作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关系,与中世纪欧洲国王和教皇的关系略有近似之处。那些国王虽然拥有世俗权力,但所谓君权神授,如果没有经过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国王虽然拥有更为实在的权力,比如人民和军队,但要和教皇对抗,下场通常却并不见得美妙。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废黜教皇格列高里七世,格列高里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将亨利四世逐出教会。到公元1077年,由于自从被逐出教会,国内叛乱纷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饶。接下来的情节就像武打小说一样:据说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着双脚,站在教廷前面,当斯时也,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树临风,挺立不动,历时三日三夜,这才最终换来了教皇的宽恕。
当然,嬴政用不着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个谣言经久不散的非常时期,他却又不得不依赖宗室将他搭救。作为政治人物,他的血统并不能由他说了算,他母亲说了也不算,必须得到整个宗室的一致承认才行,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国与嫪君之所以劝吾王者,皆暗怀私心,为自谋之计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间亲。今朝政大权,在相国与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阳之内,兵变已平,长安君又远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尽可权衡利弊,从长计议。一旦轻诛宗室,虽快在一时,却痛在长远。宗室既灭,而人死不得复生,则吾王何以制嫪吕?何以信天下?”
嬴政听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误信谣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为怨吾王,实恨相国与嫪君也。吾王因而导之诱之,则宗室必仇相国与嫪君,而为吾王所用也。”
宽恕有时候并非因为慈悲,而只是由于需要。嬴政于是长叹道:“若无先生,寡人几误大事。寡人愿与宗室言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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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6:5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成蟜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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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7:07 | 只看该作者
1、宗室扩大会议
月牙如钩,高悬长天。思德宫内,华阳太后深夜独坐,愁眉不展。樊於期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成蟜的十万大军又全无消息。更要命的是,她的手令落到了嬴政的手里。嬴政虽然没有马上向她问罪,但已命王绾将她监控隔离起来,没有嬴政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思德宫。华阳太后倒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嬴政真敢杀了她。让她放心不下的,倒是那远隔千里的成蟜。
长安君成蟜,她的孙子,更准确的说,她的情人,是她命里的第二个男人,也是让她品尝到爱情滋味的第一个男人。迟来的爱情,有如晚点的火车,奔跑得格外迅猛,燃烧得分外惨烈。华阳太后已是五十老妇,却如怀春的少女,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她自嘲地一笑,哎,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
她牙疼得厉害,连喝水都疼。这让她越发孤单,越发觉出自己的可怜。如果成蟜在身边该有多好,只要能看到他蜷在自己怀里,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孩子般的睡相,人世间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抵挡?
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准备就寝。或许,在今夜的梦中,成蟜便将与她相会。而就在她开始幻想之时,使女匆匆来报:“大王求见。”
华阳太后一惊。嬴政这么晚前来拜访,一定不是好事。但就像她无法拒绝成蟜一样,她也无法拒绝嬴政。不同的原因,相同的结果。她于是吩咐使女,让秦王在正殿等候。
等华阳太后到了正殿,更是惊讶莫名。但见正殿内一下子涌入了十好几位人,黑压压一片。她原本以为只有嬴政一人前来呢。众人见到华阳太后,纷纷拜倒行礼。华阳太后威严地步入上席,打量着在座诸人。但见包括昌平君、昌文君在内的宗室要人都在。太后赵姬也在,另有两位稀客,分别是吕不韦和李斯。
华阳太后一向清净惯了,忽然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大为烦躁,但也只能忍耐。她心里冷笑,好嘛,这算什么,宗室扩大会议?有什么手段你们尽管使出来。看老妇惧是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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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7:27 | 只看该作者
2、午夜审判
且说思德宫正殿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似乎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都固守着各自的沉默。而世间的沉默,和深邃的黑夜一样,细究之下,其实也有着斑斓的色彩。既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的虚空弃绝,又有“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的名士做派,有“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的神秘倾向,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精义,有“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的佛门偈陀,又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智慧等等。而在座诸人的沉默,又各有着怎样的心理源头?今日虽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的是,以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聚集在同一屋顶之下,不用说话,甚至不用肢体,就已经有了让人窒息的戏剧张力。
这将是空前漫长的一夜。每个参与者的命运,都将在这一夜发生转折。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有的是时间,就算想说话,也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见众人许久都不吭声,华阳太后大为不快,怒道:“若辈既来,却不言语,是何道理?老妇夜深体乏,意欲歇息,若辈且退。”话毕,仍是无人应答,却也无人退下。华阳太后只得点名来问嬴政,道:“陛下夤夜造访,所为何来?”
嬴政这才答道:“客卿李斯,有献于太后。”
华阳太后多年的积威犹在,其为人又向来专横强硬,和先她而去的夏太后相比,一鹰一鸡。嬴政看见华阳太后,也是心里发虚,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得推出李斯,替他冲锋陷阵,做一回恶人。李斯呈上华阳太后的手令,道:“叛贼樊於期,率众攻咸阳宫,大败而逃,遗下此一手令。有人称是太后亲笔所书,玉玺也无差。望太后明鉴真伪,以绝举国之疑。”
华阳太后扫了一眼手令,便远远扔在一旁。她不看李斯,只冷冷地盯着嬴政,道:“陛下既相逼如此,老妇复有何言!思德宫外,便有森森刀兵,已驻守多日也。陛下何不召入,当着宗室诸亲之面,立取老妇性命?老妇岂畏死哉!老妇恨只恨,当年不该劝先王立子楚为太子,如其不然,老妇何以竟致今日之辱?老妇自掘坟墓,不怨旁人,只是愧对嬴氏历代祖宗。陛下速速传令,老妇引颈以待。”华阳太后这一番言论,声威并厉,莫能抗之,压根看不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只是个为了成蟜而情意绵绵、柔肠寸断的小女人家。
华阳太后一发狠,嬴政也颇为惊慌,连忙跪拜,道:“太后言重,孙儿承受不起。孙儿日夜为太后祈寿祷福,尤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后之念?万望太后惜言,不然孙儿万死不足以谢罪。”
较量了才一个回合,华阳太后竟已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她成了审判者,立于不败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审判者,面对华阳太后的有罪推定,他不得不开始艰难的自我辩护。华阳太后道:“陛下既尚有孝心,老怀深慰。”而她的语气,却听起来一点也不欣慰,反而透出股嘲讽的意味。
嬴政道:“孙儿愚钝。太后虽不垂怜孙儿,然孙儿自信德行无亏,并非荒淫无道之君,太后却为何下此手令,欲以长安君代孙儿为秦王欤?”
华阳太后道:“手令已明,陛下又何须多问。陛下名为嬴政,实为吕政。老妇不敢望有孙如陛下。老妇孙儿,惟嬴成蟜也。大秦王位,岂有不传嬴氏而予外人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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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7:46 | 只看该作者
3、第一个证人
嬴政今日突击来访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为自己正名。他绝不是什么私生子野种吕政,而是注定要继承秦国王位的嬴政。一日不能正名,他的王位也一日不能安心。就在这个晚上,最具权威的陪审团都已召集完备,谁也别藏着掖着,都敞开来说,把问题都摆在台面之上,一次性解决。嬴政于是对天祷告,道:“不肖孙嬴政祝曰,嬴氏祖宗在上,嬴氏宗族于此殿内齐聚。孤之身世血脉,愿于今日辩白。祖宗其听之。”祷告完毕,嬴政回身,环视四周,道:“寡人身世,事关国家社稷,非独寡人一身,还请诸君以口言心,各畅所疑,绝无忌讳。”
众宗室闻言,皆望向华阳太后,等着她先行发难。嬴政道:“夫谣言者,乃六国捏造,意在使秦国君臣内乱,无暇东向。太后明视高远,当深知谣言之荒唐无稽。”
华阳太后冷笑道:“老妇还不糊涂!老妇自有人证在手。”
嬴政和李斯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华阳太后终于打出了她的底牌。
原来,华阳太后一直将姚氏藏在宫中。姚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正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等到得正殿,又见到众多高官显爵济济一堂,尤其是吕不韦和赵姬赫然也在,不由低呼一声,昏了过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后,她也只是木然站着发呆,脸色煞白,两腿打颤。
华阳太后对赵姬道:“太后可识得此人?识得便是识得,不识便是不识,可不要欺瞒老妇。”
赵姬见到姚氏,也是一呆,答道:“回老太后,此乃姚氏,当年邯郸之时,为贱妾之婢女。”
华阳太后颔首道:“很好。既如此,姚氏,你且将那日的说辞再复述一遍。这说辞,昌平、昌文二君也都是听过的。”
昌平君昌文君听到华阳太后忽然提及自己,不由大为窘迫。很显然,在来思德宫之前,他们便已和嬴政达成了某种协议。
姚氏连连磕头,求饶不敢。华阳太后道:“有老妇为你作主,但说无妨。历代先王在上,也让他们听一听。”
姚氏低着头,声音轻如蚊蚁,将她的台词再说一遍。赵姬大怒,乾指道:“贱妇,你怎敢血口喷人?”华阳太后止住赵姬,道:“休论对错,听完再驳也是不迟。”
姚氏好不容易说完。华阳太后望着嬴政,道:“姚氏所云,老妇以为不假,昌平、昌文二君以及宗室诸公,皆与老妇同感。陛下复有何言?”
昌平君昌文君并不表态,仿佛没听到。宗室的其他人则小声地交谈着,全然不顾会场纪律。
嬴政道:“太后圣裁。此妇乃当年母后身边婢女,及母后贵显,而此妇不得攀附,故而怀恨在心。以怀恨之心,语母后当年,自然颠倒黑白,恶言相加,其辞不足为信。以孙儿之见,十月为期,有孕生子,知孙儿之所由来者,莫如母后也。望太后广听,容母后为辩。”
嬴政言出,最激动者为谁?吕不韦也。时隔六年,吕不韦又见到赵姬了,这个他曾经伤害现在又反过来被她伤害的女人。她苍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记忆中的容颜。他多想再次拥她在怀中,哪怕因此立时便死。然而他终究不敢。现在,嬴政要赵姬出来作证。而只要赵姬回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吕不韦。吕不韦坐立不安,就等着过耳瘾,借着赵姬的言语,重温一回美好的往昔。
华阳太后却根本不给吕不韦这个机会,立即驳道:“太后与陛下,母子也,子贵则母贵,子败则母败。为陛下及自计,太后必归陛下为嬴氏也。私情私心,其言岂可为证?”
嬴政一皱眉,这老太太实在顽固,偏偏她所言虽然蛮横,却也句句在理。嬴政递给李斯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也该咱们出底牌了。李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尚有一人,可以为证。”
李斯话一出口,连嬴政也是大吃一惊。还有一个人证,他怎么丝毫也不知情?嬴政瞪着李斯,李斯轻笑道:“吾王勿忧,臣自有分寸。”
华阳太后自觉胜券在握,道:“也好。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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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8:46 | 只看该作者
4、第二个证人
众人举目向殿门望去。但见被带上来的却只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伊双目已不能见,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个小小的发髻,像可怜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的衰弱老颓,就算拄着拐杖,行走也需要两人搀扶。
赵姬惊叫:“刘媪?”
华阳太后问道:“此媪又是何人?”
赵姬道:“当日邯郸,妾身产今王之时,乃此媪接生。也幸得有此媪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过去拉住刘媪的手,问道:“还记得我吗?我是赵姬。”
老太婆显然脑子已经有些糊涂,“赵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赵姬虽然心思沉重,闻言也是莞尔,道:“还王子妃呢。我现在是秦国太后了。二十余年了,不想你还活在人世。”赵姬一笑,吕不韦却心如刀割。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夸张,那么没心没肺呀。
刘媪道:“……七十九了,活够了……”
华阳太后道:“李斯,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语!也罢,且令其说来一听。”
李斯于是凑在刘媪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王子妃接生之事?”
刘媪道:“……记得的……正月,好大的雪,电闪雷鸣……红光满室,百鸟飞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学问的人都说,贵人降世,天有感应,必有异兆……都说,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时也这样……我七十九了,该忘的都忘了,那娃儿我却记得……就这么尺把长一点,哭得比大人都响,长大了那还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点,就难说了呢……那么精神的娃儿,我七十九了,再也没见过……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从没领过那么多的赏……娃儿保住了,老婆子积了阴德的……七十九……”
刘媪言语支离破碎,翻来倒去,但终究还是透露了最为关键的一个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间的,也即在赵姬跟了异人之后的十一个月。如此算来,嬴政当是异人亲生之子无疑。
刘媪兀自说道:“……我都留着……包裹那娃儿的襁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儿长大了,作了王,再看到,得多高兴啊……”刘媪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妥帖的布来。李斯取过,交给嬴政。嬴政展开,但见布约两尺见方,布角绣有异人之名,布上仍保存着当年的痕迹,依稀能分辨出一个婴儿的形状,身躯、头部、手臂、腿等轮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着襁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这小小的一片布中,这是他在人间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刘媪还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儿现在怎样……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刘媪身旁,嘴唇颤动着,喉咙苦涩地说道:“朕便是那孩儿。”
刘媪面色惊喜,也有些凄凉,手缓慢地抬起,在空中摸索着。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像刘媪这样粗陋难看的老太婆,平时嬴政惟恐避之不及。他是无上的秦王,未经允许而欺近他三尺之内,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现在,他却纵容刘媪那粗糙僵硬的双手肆意地抚摩着他的面庞,而在他的眼中,已满含着感动的热泪。是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她用双手,把你接到这人世上来,给了你第一个拥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贵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丑,你能抵挡她吗?
嬴政再来跪倒在赵姬面前。他现在才知道,抛开万般种种,母亲毕竟生下了他,甚至险些因他而死。赵姬揽嬴政于怀,母子相拥而泣。他们那日渐疏远的关系,在泪水中重又拉近,重又亲密。
刘媪的出现,让宗室中最坚定的怀疑派也开始动摇。也许,刘媪所主演的这出戏太过刻意,但胜在够意外,够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更具有说服力。
华阳太后仍然是铁石心肠,道:“陛下有刘媪,老妇有姚氏。孰真孰伪,却也难说得很。”
嬴政抬头,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愤怒,双目早已通红,几乎便要发作。李斯急忙以目止之,又抢先说道:“太后倘若依然存疑,臣愿再呈人证。”
华阳太后冷哼一声,道:“好,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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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9:16 | 只看该作者
5、第三和第四个证人
上回的人证刘媪极尽老朽,这回带上的两个人证却又极尽幼稚。大的是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小的是女孩,也只五岁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黑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押解他们的高大魁梧的甲士相比,两个孩子更显弱小无依。
姚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哭奔过去,却被一把推搡在地。两小孩挣扎着,喊叫着母亲,却哪里挣得动。姚氏爬起,又想近前,再被推倒。如是再三。姚氏放弃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着自己的一对小儿女,尽力想装出欢喜,眼泪却是簌簌不断。
华阳太后不惯见别人悲伤,心里厌恶,命人叫姚氏噤声,又对李斯道:“黄口小儿,不谙言语,怎作得人证?”
李斯答道:“臣召此二儿者,非为证刘媪所言为实,乃证姚氏所言为伪。太后不妨再问姚氏,看其说辞是否与前别无二致。”
姚氏想起浮丘伯曾经告诫过她的,万一事情不成,也一定要咬定旧说,绝不松口。咬定或有生机,松口必死无疑。宫廷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也分辨不出谁强谁弱,谁恶谁善,她只是个粗笨的女人,她决定赌上一赌,于是跪向华阳太后,道:“贱妾所言句句是实。望太后周全。”
李斯叹道:“既然如此,也再无别的法子了。”他点点头,甲士会意,手起刀落,刷,像砍树枝桠一般,生生将小男孩的手砍下一只来。男孩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母,便晕了过去。甲士薅着他,不肯让他倒下。小女孩吓的惊声尖叫,嘴却早被捂住。
姚氏撕衣抓发,放声痛哭。又抬头咒骂:苍天啊,你瞎了眼,你为何这样对我?这样对我一家?
《淮南子•天文训》言道:“中央曰均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依此而论,天分九野,各管一方。在我们日常的学习和工作中,当你想要呼唤老天的时候,需得先行弄清,可不好乱喊,不然不光没效果,而且搞不好还会被控扰天。中国,东方之国也,说起来,归苍天管辖,姚氏所喊大是。
如前所述,姚氏只是个粗笨的女人,也并无远大之理想,只希望能好好养活自己和一对小儿女。在来咸阳冒险之前,她已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可靠人家,却又怎会被人寻到,她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为她所不知道。她是单单只知道号啕的,而且号啕之时,也没忘了不把老天的名字喊错。
姚氏哭罢,知道苍天是不会来搭救她们一家了,于是道,小儿无辜,我说,我全都说。姚氏的故事很简单:她遇见了浮丘伯,浮丘伯知道了她曾经是赵姬的婢女,大喜,便许以重金——她几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钱,有了这些钱,她和她的小儿女永远也不会再受苦——诱她前来咸阳,并编造了一段谎言,让她熟背。反正,浮丘伯叫她背给谁听,她就照背。
这下,宗室们彻底地倒向了嬴政一方。虽然姚氏还在继续往下说,她说当年和她一道服侍过赵姬的婢女们,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害怕极了,生怕她也和她们一样。宗室们却已无心多听,几个女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真相大白了,皆大欢喜了。
华阳太后却仍阴沉着脸。为了保住成蟜的性命,她必须利用嬴政尚未明确的身份再作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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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9:34 | 只看该作者
6、手足无情
华阳太后于是问吕不韦道:“相国当年亲历其事,始末曲折,必皆知悉。老妇问相国,相国献赵姬于子楚之时,赵姬可有身孕?”
吕不韦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句对白,本来老实回答也就够了,偏他要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况且,近段时间他一直背着阴谋纂国的黑锅,心里委实憋屈,极欲找个机会痛斥发泄,于是短话长说道:“近日老臣饱受流言之苦。饱受流言之苦啊,诸君。老臣心痛难当,夜不能寐。今日吾王已有言在先,许以百无忌讳。老臣愿直言自白。人称老臣先令赵姬有身(吕不韦这厮在此口淫暗爽了一把),而后方进于先王,意在日后以吕氏之子代嬴氏而为秦王。此言何其谬也。即便赵姬先有身,又安知是男是女,老臣焉能预为钓奇?实则先王……”
吕不韦正欲再往下说,华阳太后却已插话道:“如此说来,毕竟还是有孕在先了?”
吕不韦愣住了,急道:“太后怎可如此定断?老臣话尚未毕,太后不宜断章取义。”
嬴政暗恨吕不韦多事,又见华阳太后似乎有意胡搅蛮缠。以华阳太后的身份和地位,存心耍起无赖来,也实在叫人头痛得很。嬴政于是向昌平君使眼色,让他代表宗室出面表态施压。
昌平君得令,起身道:“太后,今事已明也。浮丘伯、姚氏造谣生非,毁谤今王。樊於期蓄意乱国,领兵作乱。宗室一时乏察,为其所乘,罪实大也。今王顾念骨肉血脉之情,愿与宗室言欢,既往不咎,共守祖宗基业。此家国之幸,宗室之幸也。祖宗在天之灵,亦必深感欣慰。”
华阳太后已觉出自己势孤力单,便道:“既如此,长安君何以置之?”
嬴政道:“不知太后以为该当如何?”
华阳太后叹道:“长安君尚且年幼,徒有意气,不辨是非,是以为奸人所蔽,致有咸阳宫之难。咸阳宫之难至今已数日也,并未见长安君有谋反之状。老妇以为,长安君虽无谋反之心,却有纵容之嫌,理当削爵十级,罚金百镒,将军之位褫夺与否,陛下决之。”
成蟜不死,嬴政绝不甘心。嬴政道:“太后所命,孙儿自当遵从。惟长安君之事,恕孙儿不能听。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长安君反心早决,假以伐赵为名,领十万大军在手,意在和樊於期里应外合,取孙儿而自代也。赵国闻知吾大秦铁骑将临,大惧,三遣使节入咸阳媾和。一旦秦赵言和,长安君再无名据十万大军自有。因此,赵国使节三度,皆于途中为长安君所杀。长安君迄今未反者,为王翦、桓齮所阻,胸无胜算,故而遥遥观望,不敢骤然发难,绝非天良发现,自惭戴罪也。”
平君帮腔道:“长安君垂涎王位已久,纵无谣言在先,长安君谋反必也。太后何疑哉!”
华阳太后动情道:“夏太后在日,尔等兄弟曾发誓相扶相持,永不离弃。夏太后西去未远,言犹在耳,陛下却已欲取长安君性命,老妇誓死不能从。手足斩断,不可再续。骨肉相残,动祖宗之怨,招天下之笑。陛下三思。长安君纵千错万错,陛下为长兄,独不能慈怜而活之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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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49:54 | 只看该作者
7、最后一击
华阳太后祭出感情攻势,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帮手众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劳。昌平君接话道:“太后想来定然记得,长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为,先王英灵已逝,不宜多扰。其中纵有蹊跷,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该当长久沉睡,不为生者触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
华阳太后闻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话里有话,隐含威胁。说起来,孝文王之死,她是脱不去干系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还硬要竭力索欢,是为双斧伐柴,不觉马上风而亡。华阳太后暗想,听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这内宫秘辛,难道他已然知晓?一念及此,华阳太后不由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来发言道:“长安君恃太后之宠,目无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宽慈,疼爱幼孙,却不免为长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变至此,华阳太后已全处守势。她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话,又让她感到仿佛是在讽刺和影射她和成蟜之间的关系。但她很快就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太过多疑。她和成蟜困觉之事,除了两个当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她不可能泄露,成蟜更无可能到处乱说。至于说成蟜在利用她,则犹为可笑。她高兴被利用,还被利用到床上去了。五十多岁的女人,还能被英俊得不顾别人死活的成蟜这样利用,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作到?
昌文君接下来的一句话,才是真正扭转乾坤的一击。昌文君道:“太后今日爱长安君,及长安君壮,却未必同样爱太后也。”
华阳太后心忽如撕裂的疼痛。她能操控所有的权力和财富,却无法操控时间。她的美貌还能持续多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是美人命定的悲剧。总会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成蟜看见她会开始皱眉,开始讨厌。她能怎样?难道跪下来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怜悯?这样的屈辱,为她所无法忍受。而她即将衰老,成蟜却还那般年轻,那般俊俏,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娇嫩眩目的女子,甚至新鲜得都尚未完全长成,成蟜难道不会为之颠倒动心?任由她们在成蟜的怀里流汗尖叫,任由成蟜的目光在她们的脸庞上留恋沉醉,成蟜不再为她独有,乃至不再为她所有。这样的屈辱,为她所无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节,最好的结局,或许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躯体,让世人长久地追思唏嘘。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绝不能再便宜了别的女人。是的,她能作到。她要亲手毁灭这个世上最美丽的男子。他曾经是她的,也就此将永远属于她。
华阳太后心思交战,一时未下决断。忽听外面一阵喧闹,抬首望去,见是两个宫女喜形于色地步入殿来。她们怀中,赫然抱着一个婴儿。宫女拜见嬴政,将婴儿递给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刚为吾王吾国诞下公子。”
这个婴儿,在历史上也将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个孩子,公子扶苏是也。嬴政呆呆注视着怀中那小小的肉团,也是忘情痴笑。初为人父的感觉,大概总是比较奇妙和疯狂的吧。当他后来孩子多了,也渐渐麻木起来,再也无今日的激动和兴奋,有些孩子,他甚至从未亲自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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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50:28 | 只看该作者
8、神奇的婴儿
扶苏的出现,让现场紧绷的气氛突然变得温情。众人纷纷向嬴政道贺,沉闷已久的大殿之内,一时间有说有笑起来。据说,演技再高的演员,也害怕和孩子演对手戏。因为孩子就像魔鬼,太容易抢戏。这不,扶苏小朋友就那么傻乎乎地躺着,姿势谈不上优美,演技也无流派可言,而且一句台词也没有,可大家的注意力却还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吸引了过去。曾一直处在众人关注中心的华阳太后,这时也不免觉出些落寞来,而她的牙齿,也越发疼痛得厉害。
嬴政自然不会忘记华阳太后的存在,他知道,华阳太后还是今天的主角。嬴政将扶苏抱给华阳太后,道:“请太后给小儿赐福。”
华阳太后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接过扶苏。众人的目光重又回到华阳太后身上。扶苏这个才出娘胎的婴儿,会不会有着成人也不具备的力量,可以改变华阳太后的顽固立场?
华阳太后抱着扶苏,贴身传来一阵柔软和热度。她知道,就算她再想支持成蟜,怕也是不能成功了。即便嬴政立即暴毙在她眼前,秦王之位,也轮不到成蟜来坐,而是要传给自己怀中这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小毛胎。扶苏给嬴政的获胜添加了最后一个筹码,也宣告了成蟜在王位之争中的彻底出局。
华阳太后再去看向扶苏,但见扶苏虽刚出生,却也不哭,两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就无声地笑,嘴巴张得老大,里面一颗牙齿也还没有。华阳太后一生没有过孩子,忽然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婴儿,居然有些冲动地想哭。小毛胎,你多好啊,你就不会牙疼,因为你根本没有牙齿。咦呀,你还在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就如此无敌?
在华阳太后和扶苏之间,仿佛已建立了奇妙的联系。她体内的某种情感被瞬间唤醒,不同于和成蟜之间的男女之情,而是更为温柔无私的母性。
扶苏看了一会儿华阳太后,大概是倦了,于是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呵欠,然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十分无耻地把眼睛闭上。华阳太后又爱又怜,恨不得再把扶苏的眼睛扒开。她终于没能下得了手,而是轻抚扶苏之顶,目光安详,叹道:“真吾嬴氏儿也。”
真吾嬴氏儿也,加起来共是六个字,却让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如蒙大赦。华阳太后终于以扶苏为媒介,婉转地表了态。扶苏是嬴氏儿,嬴政作为扶苏的老爸,自然也必是嬴氏无疑了。这短短的六个字,正式给嬴政的身份之争划上了句号,同时也扫去了笼罩在帝国天空上的阴霾。这短短的六个字,将嬴政送上天堂,同时也将成蟜逐入地狱。
华阳太后忽然起了一念,又道:“老妇欲育此儿于宫中。未知吾王之意如何?”
看见华阳太后对自己的称呼都改了,嬴政激动都来不及,哪有不许之理,道:“蒙太后垂爱,小子之幸也。”至于扶苏的生母,将会对他这个决定作何感想,他是全然顾不上了。
李斯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他们嬴氏的家事,和他这个外人没有关系了。李斯于是乖觉地退下。李斯退出思德宫,在门口守望已久的王绾连忙迎上,神情急迫地询问宫内情形。李斯见王绾满头大汗,举止失措,于是一笑,安慰他宫内一切安好。王绾这才喜笑颜开,连忙擦汗,道,大王入宫前,曾说如两个时辰无人出报平安,则许吾率大军冲入,格杀勿论。还好李兄出来了。不然,杀戮宗室,王绾心实不忍也。闻得嬴政尚留有如此决绝的后手,李斯也是心里不禁发毛。
思德宫内,嬴政再请华阳太后道:“请太后降旨,申明长安君叛国之罪,以诛反贼,以安百姓。”
华阳太后冷笑道:“吾王何望之奢也!老妇尚欲见祖宗于地下!长安君之事,何须老妇居间,吾王自为之可以。”
只要华阳太后不反对,嬴政便已算是取得完胜。接下来的事情易办得很。嬴政作为嬴氏子裔的身份,得到确认并载入宗室决议,封入金滕之中。今后敢再议论此事者,死罪。
嬴政退出思德宫,又问李斯:“刘媪之事,何不先告寡人?”
李斯道:“臣罪该万死。臣不敢告吾王者,以吾王若有知在先,恐不能情动于中,真性流露,而太后及宗室也不能信吾王也。”
嬴政以为李斯用心良苦,体察上意,于是称善。
是夜,华阳太后有梦。她梦见自己疼痛的牙齿掉了下来。虽然口腔内的空虚让她恍惚迷离,难以适应,但从好的方面来看,毕竟是不痛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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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待死可以
且说成蟜于午后的闷热中醒来,环顾帐内,空无一人。他也不唤人前来服侍,而是静静地发着呆。他感到孤独,无可名状的孤独,难以推诿的孤独。他点上逍遥香,深深地吸了两口,似乎多出些精神来,再向帐外望去,但见阳光毒辣,人困马乏,整个军营安静得如同千年古冢,无半点生气。
这已是他被困在屯留的第三天了。三天之前,他统帅的十万大军,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场恶梦。探询之下,才知道十万大军被蒙武连夜带走,回奔咸阳而去。成蟜的嫡系部队倒还追随着他,人数却只有三千余人,难派大用。他别无办法,只能困在屯留。然而,等了三天,无论是咸阳还是邯郸方面,都无任何消息和动静传来,仿佛成蟜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浮丘伯和樊於期一起来见成蟜。两人也是心神不定。蒙武的行动实在太过诡异,虽让人难以猜透用意,但终归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浮丘伯道:“往日君侯若从我言,锥杀蒙武,何来今日之困?”
成蟜只是笑,奇异的笑,魔王般的笑,道:“噫嘻,锥杀……”
浮丘伯见状,知道成蟜又是逍遥香用得太多,神智已经不甚清醒。尽管如此,他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他上前一步,厉声道:“势危矣,君侯欲坐以待毙乎?”
成蟜还是笑,自以为如同婴儿。浮丘伯却以为他是白痴。樊於期也是看得直摇头。樊於期道:“事已泄,大军将至,臣以为,当早作绸缪,发屯留、蒲惣二县丁壮,悉编军伍,也不下十万。秦军既来,大可开城延敌,与之一战,胜负也为未定之数也。形势急迫,君侯速断。”
成蟜忽然住了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冷静而残忍。浮丘伯和樊於期顿感刺骨的压力,腰身不禁为之一弯。成蟜冷眼看着樊於期,道:“秦兵之强,天下共知。今汝欲以孤城抗之,以乌合之众当之,是为必败也。”
於期道:“屯留虽为孤城,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君侯未战先怯,樊某不敢苟同。”
成蟜拔剑在手,目注秋水,傲然道:“三步之内,取将军之首,将军能逃乎?”
成蟜的勇力当世罕有其匹,樊於期自知不能敌,于是道:“臣不能逃。”
成蟜又看着浮丘伯,道:“姚氏之辞,乃汝编造而出,特欺孤耳,然否?”浮丘伯恐惧不敢答。成蟜再道:“事已至此,死在旦夕,汝尚有何惧?”浮丘伯跪奏道:“姚氏之辞,虽然不实,然善用之,假亦能成真。”
成蟜笑了,如同婴儿,道:“果不其然。先生不必惊慌,孤若欲害先生,何必待到今日?”又视樊於期,道:“孤如欲免难,将军之首足也。孤不曾反,秦王纵有心诛杀,何以服众?谋反者,将军也。将军留此,正予秦王以发兵之借口。是以将军死而孤能全也。”
樊於期听得一身冷汗。成蟜再道:“然而,孤偏不杀你。”又问浮丘伯道:“先生谋士也。以先生之见,孤当何去何从?”浮丘伯未及开口,成蟜却已继续说道:“孤之去从,不外有三。孤知之,秦王也知之。一为东奔燕赵,乞全性命。孤贵为王弟,非万死之罪,岂可轻弃宗庙,去父母之邦?孤东奔燕赵,无疑自承罪在不赦,此乃秦王所望、孤所不欲也。二为回奔咸阳,面质秦王。倘孤所料不差,宗室已弃孤而从秦王也。孤为伐赵而来,今一矢不发,一剑未出,大军也不知所在,便仓皇而返,纵宗室合力保孤,秦王不杀孤,孤已无颜苟活。此亦秦王之所望、孤所不欲也。三为滞居屯留。秦王之意,逼孤反叛也。孤偏不战不走,不叛不降。秦王欲杀孤,由得他来。此非秦王之所望,而为孤之所欲也。”
浮丘伯急道:“王翦、桓齮二将各率五万大军,驻于四十里外,其意不问而知。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不能走则降,不战不走不降,唯一死耳。”
成蟜道:“吾意已决。负嬴氏祖宗者,宁为秦王,不为孤也。”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又道:“散了吧。孤待死可以。二君是去是留,自作主张。”
樊於期道:“樊某欲赴蒲惣,发卒备战,以为犄角之势。”成蟜却已是闭目不语,仿佛根本就没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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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51:07 | 只看该作者
10、叛而复降,降而复叛
浮丘伯和樊於期二人辞出,相顾茫然。严格说来,他们和成蟜并不能算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成蟜方才对自己的处境已经作了准确和透彻的分析。不叛,成蟜凭借自己的特殊身份,也许能够全命,他们二人却是必死无疑。只有叛,他们才会还有一线生机。而从成蟜的态度来看,他们叛还是不叛,他却并不在乎,换而言之,成蟜对自己的生死都已全不在意。他二人不明白的是,成蟜才十八岁的年纪,何以竟会对人生全无留恋和惋惜?
和法律一样,既然没有明文禁止,那便是被允许的。于是浮丘伯和樊於期两人计议已定。浮丘伯留在屯留,守住成蟜;樊於期则前往蒲惣,招兵待敌。
樊於期到了蒲惣,发全县之民,倒也聚得数万士卒,一时颇有声势。未几,王翦领兵来攻。樊於期紧闭城门,不与交战。王翦也并不趁新来之锐而发令攻城,只是在城下高呼樊於期之名,道:“特护送将军家眷,前来与将军相见。”
樊於期于咸阳宫谋反未成,自度全家必已尽为嬴政诛灭。忽于城上见得全家安好,也是又惊又喜。王翦又道:“秦王宽大,知将军有功于社稷,有意活将军。将军家眷尽在,便知秦王爱惜将军之意。秦王有令,只在首犯长安君,降者不问。”
樊於期于城上默思良久。成蟜待他不薄,又曾饶他一命。他现在束手投降,无异于掐灭了成蟜最后残存之希望,将成蟜送入死路。再说了,他犯下的乃是谋反大罪,嬴政真会有那么好心,能许他不死?但他的家眷明明是能杀,而嬴政却并没有杀的呀。
王翦又道:“将军不必迟疑。如将军不肯归降,城破处,恐将军不能自保,复累家眷同死也。将军思之。”
樊於期叹息,自知无可抗拒,于是开城。王翦大军涌入,接管蒲惣不提。局势掌控之后,王翦设宴款待樊於期。樊於期再与家人团聚,恍如隔世,数度涕下,对嬴政的宽宏仁慈也是赞不绝口:非有王霸之度,不能至此也。
王翦笑着附和,又见樊於期劫后重生,饮酒放纵,于是劝道:“将军,酒饮不得了。再饮必大醉。”
樊於期大笑道:“今日何日也。樊某蒙大王垂恩,得以不死,正该大醉才对。”便命侍者添酒。王翦摇摇头,于是侍者不动。樊於期笑问道:“将军惜酒乎?”王翦道:“非也。吾王有令,将军不能醉。”樊於期道:“何故醉不得?”
王翦道:“欲使将军观戏也。将军若醉,焉能观戏?”王翦一掷杯,众甲士奔入,刀剑在手,架在樊於期的家眷颈项之上。
樊於期惊问道:“将军,此又是为何?”
王翦道:“俱在眼前,何须多问!”
樊於期泣道:“樊某自知罪大,秦王必不能容也。然老母稚子何辜之有?樊某愿伏剑自戕。将军持樊某之头,回咸阳呈于秦王,或能息秦王雷霆之怒,保全樊某家眷性命。将军与樊某也有故交,能不怜之?”
王翦道:“国有国法,非某所敢擅专。将军之头,秦王早晚见之,何必急在一时。当日咸阳宫一战,大王险为将军所弑。大王深恨将军也,特意传令,必当着将军之面,尽诛将军家人,以消大王胸中之恨。某奉命行事,将军勿罪。”说完,沉声又道:“杀!”
一时刀剑起落,白光耀眼。稚子老母,瞬即皆倒于血泊之中。樊於期大怒,持剑上前相救,早被甲士围住厮杀。樊於期血战而出,自思无颜再去屯留,乃向东而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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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51:25 | 只看该作者
11、英俊王子的最后传奇
桓齮围屯留,成蟜闭门不视事,作起了甩手掌柜,全仗浮丘伯支撑,方力保屯留不失。樊於期投降的消息传来,浮丘伯气得破口大骂,又闻其家人全死,只身亡命,于是快意大叫活该。王翦既败樊於期,便前来屯留,与桓齮合兵一处。眼见屯留旦夕可下,浮丘伯只得来劝成蟜逃走。
成蟜尚处在逍遥香的缭绕之中,浮丘伯远远望去,但见烟雾朦胧,光影惨淡,不似人间景象。成蟜静坐,面色绯红,呼吸急促。他仿佛能感觉到,在千里之外的咸阳思德宫内,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他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定局。而他,对此却并不想作任何的反抗。
浮丘伯怒其不争。因为成蟜的忧郁和犹豫,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良机。浮丘伯道:“君侯不可自弃。为今之计,惟舍屯留而去,或东向赵,或南奔楚。六国苦秦久也,闻君侯至,其王必郊迎百里,延君侯为上宾。君侯身得以全,万事皆可从长计议。岂不闻童子歌谣盛传:长安到,天子笑。意为长安君当为天子也,其应必在君侯无疑。君侯轻身舍命,逆天之美意也。”
成蟜笑道:“童子歌谣,汝所编造也,尚来欺吾?”
浮丘伯叩首流血,道:“臣安敢再欺君侯。童谣者,每藏天机,不可不信。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成蟜道:“天何贵之有?天子何贵之有?孤无意于天下也。其应另有他人,必不在孤。”
多年之后,那时浮丘伯仍然在世,汉高祖刘邦于雒阳登基称帝,再迁都咸阳,且更名咸阳为长安,浮丘伯这才恍然大悟:成蟜当年所言未错,童谣之应,不在成蟜,而在后世之刘邦也。
成蟜不再理会浮丘伯,他只是望着镜子中的容颜,神情痴迷。良久叹息道:“如此美貌,后世可复得乎?后世人不得见吾,窃为后世人哀之。”成蟜看着镜中之人,目光渐渐冷酷,又道:“我实在告诉你,生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善之善者,千万人中无一也。既而生人,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与其斤斤于得失,不如两忘而化之。或曰,至得者莫过于生,至失者莫过于死。然庄子有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为无生无死,无可无不可。屯留咸阳,嬴政嬴成蟜,太后宓辛,浮丘伯樊於期,将无同也。”
浮丘伯并不以为这又是逍遥香发作之后的胡话,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应答。他隐约感觉到,成蟜已经疯狂。他的魂灵,已被强烈的幻觉魔障统治,毁灭是唯一行进的方向,注定不可阻挡。浮丘伯心中惋惜,同时也伤感不已。
成蟜又道:“我将赴死,天地鬼神万物将殉我同死也。我在,故有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自无天地鬼神万物存身之所。故而,我死则浮丘伯死,嬴政死,太后死,天地死,万物死也。”
浮丘伯乃是荀子门下的高徒,自然觉出成蟜这番话太过阿Q,十足的精神胜利法。出于知识分子的本能,他倒很有愿望和成蟜就此展开辩论。成蟜却已经披发狂笑,持刃在手,对镜割面,血流如注,红染衣襟。成蟜色不少改,大叫道:“飞升吧,美貌。宁残缺,毋凋谢。”一刀复一刀,直至无处容刃。
浮丘伯大骇,欲叫喊,却难以发声。成蟜已是奄奄一息,执浮丘伯之手,道:“将我焚烧,挫骨扬灰,毋使人寻到,然后君可去也。”
赤红的大火吞没了成蟜的躯体,浮丘伯仿佛在火焰中听到呼喊:我的祷求涌出如水,为什么离弃我?为什么远离不救我?浮丘伯定了定神,再来倾听,却分明并无声音。
成蟜已不复存,浮丘伯于是率众突围,侥幸得脱,如风消失于天空,再无人知悉其下落如何,直到十二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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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5:51:5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权力蛋糕再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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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6:20:10 | 只看该作者
1、行赏未必全论功
且说一场叛国的阴谋终于被粉碎,王翦和桓齮率大军入城,开始收拾残局。成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然让王翦和桓齮二人的胜利成色大减。在嬴政的授意下,找来一个身材和成蟜相仿的人,捣碎面目,让人无法辨认,再着以王子冠服,冒充成蟜,悬于城头示众。另外两个主谋浮丘伯、樊於期皆安然逃脱,保住了性命。而那些没能逃脱的士兵和官吏们,就只能怨自己命苦了。王翦和桓齮的大军所到之处,一个活口不留,死者数以万计。至于屯留、蒲惣二城中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则被强行迁移到千里之外的临洮,扶老携幼,背井离乡,二城为之一空,数年不复见炊烟。
前方的战场尚未打扫完毕,在秦国的都城咸阳,却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争权夺利的战场。成蟜之死是一大契机,正好可以借此来一场权力再分配。凡在成蟜事变中立有功劳的的小朋友们,大家排排坐,分果果。
最大最红的苹果,自然是给了嫪毐小朋友。因为刘媪的出现,让太后赵姬和嬴政的关系和好如初,太后的权势得到更进一步的巩固。嫪毐再对太后那么枕边风一吹,金苹果不给他又能给谁?于是,嫪毐进封为长信侯,山阳被划为特区,成为嫪毐的居地,河西太原郡则改为毐国,也归嫪毐所有。一时之间,朝政之事,无论小大皆决于嫪毐。
其它分到果果的,则为宗室中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二人皆拜为相国,在名义上已经和吕不韦平起平坐了。王翦、桓齮、蒙武等军中将领,也各有封赏不等。
然而,李斯的官职却依然原地踏步。他的功劳小吗?不小。他的功劳大吗?很大。以他所立功劳来看,他完全应该官升一级才对。但是事实却是,他依然还是客卿李斯。对此,李斯自然是有想法的。但他也知道,只有实现了社会主义,才能真正作到按劳分配。李斯虽然也立下大功,却并不能得到相应的奖赏,看起来好像是因为生不逢时的缘故。然而,李斯心里却明白得很,不是因为他生不逢时,而是嬴政自有他的苦衷。他不是不想赏李斯,而是没法赏。
比客卿再高一级别的位子,那就只能是三公了。可李斯才三十八岁,如此年轻便位列三公,嬴政好意思给,他也未必好意思坐啊。况且,再仔细分析一下,在三公之中,相国已经有了三个,本来就已经大大超出了编制,不可能再加塞。御史大夫的位子也由隗状占着;国尉倒是已空缺多年,偏偏他李斯并没有显赫的军功,在军队中也缺乏足以服众的资历和威望,因此,国尉的位子他是更加别想了。
对李斯来说,作不成三公,退而求其次,弄个九卿当当也好的啊。客卿前面这个“客”字,有些类似今日代市长、代省长前面的“代”字。从客卿到九卿,说起来是平调,但毕竟也可以算得上升了半级。可是,九卿的位子上也都有人了,人家又没犯什么错误,总不能把人家抹下来吧。因此,李斯升官暂时是没戏了。当然,嬴政也少不了对李斯进行物质奖励,但光光是物质,显然并不足以安慰李斯。
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李斯是识时务的人,他的最佳策略就是继续忍耐,等待时机。他对自己的前途依然充满信心,他已经向嬴政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实力,在未来的帝国政府当中,他握有优厚的股票期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而已。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时,只要想想,非洲还有许多人在饿肚子,中东还有许多人在挨枪子,心里或许也多少会觉出些自己的幸运。但是很显然,以李斯的社会地位和思想背景,这样的法子对他是全无作用的。饶是如此,当李斯一想到吕不韦的遭遇,心里也还是不禁平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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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2-27 16:20:30 | 只看该作者
2、低谷中的吕不韦
宇宙遵循着能量守衡定律,官场也一样遵循着权力守衡定律。河水在流,黑鸟肯定在飞。有人的权力增加了,就必然有人的权力被削减。因此,嫪毐等人的权力大增,就意味着吕不韦的权力大减。昌平君、昌文君同时被任命为相国,更是对吕不韦传统地盘的赤裸裸侵略。然而,尽管吕不韦的权力惨遭抢劫,他却不能反抗。这场抢劫,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原因有二:一是对他原罪的救赎。嬴政剥夺他的权力,便是为了昭告天下,吕不韦并不是他嬴政的生父,因为按照常理,骨肉至亲,儿子是不会为难老子的。吕不韦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对此公然表示抗议。二是因为樊於期。樊於期出任中尉,乃是由于吕不韦的举荐。秦国的连坐之法向来严酷,樊於期谋反,吕不韦作为举荐人,没有被灭三族,而只是牺牲了部分权力,也属于格外的法外开恩,他应该暗自庆幸才是。
吕不韦可以容忍一时的失意,可他下面的人却炸开了锅。他门下的舍人、家童,都指着他吃饭养家,投奔他的朝廷官吏,也都靠着他升官发财。吕不韦作为一个庞大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他的失败,便会危及到整个利益集团。一时间,下面的人群情激愤,纷纷跳出,要求朝廷给个说法。面对这些“小忠,大忠之贼也”的手下,吕不韦也只能压着火气,好言安抚: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经过人事和权力调整,吕不韦和嫪毐之间的多年均势终于被打破,吕不韦开始落了下风。吕不韦心里清楚,他输就输在没有得到太后赵姬的支持。曾经,赵姬是那么爱他,为了支持他,她可以将她的肉体出让给异人。如今,赵姬把这份爱完全转移倾注到了嫪毐身上,连渣也不给吕不韦剩下。
赵姬早已变心,心变则爱憎变。当年,弥子瑕宠幸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刖。弥子瑕的母亲生病,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前往探母。卫君闻而贤之,曰:“教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异日,弥子瑕与卫君游于果围,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后来,弥子瑕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同样的行为,前后评价完全相反,令人齿冷。无它,变心之故也。哈姆雷特嫌恶冢中枯骨郁利克,其理同也。后世电影《大话西游》中有对白如下:从前和人家一起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胜旧人,叫人家牛夫人了。语虽直白不文,其悲哀一也,非饱经爱恨沧桑者,不能道此。
爱情和权力一样,失去的时间越久,复辟的可能性越低。对于再赢回赵姬的人乃至她的心,吕不韦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而对嫪毐这个吃软饭的,吕不韦则是越来越嫉恨和唾弃。他冷眼看着嫪毐嚣张跋扈,心里恶狠狠地咒道:贱人嫪毐,叫你吹骚脬,总有一天吹爆你个狗日的。
在这段人生中最为低潮难捱的日子里,总算还是出了桩喜事,值得大大庆贺,吕不韦的心情也因之大有好转。这桩喜事就是:《吕氏春秋》终于编纂完成。
成书之后的《吕氏春秋》,分为八览(有始、孝行、慎大、先识、审分、审应、离俗、时君)、六论(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以顺、士容)、十二纪(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共二十六卷,合二十余万字。可谓煌煌巨著,亘古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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